板栗苦香:几代人舌尖上的乡愁
秋深了,乡间小路旁,板栗树将圆润的果实裹在刺猬般的外壳里,悬在枝头。我奶奶曾告诉我,那些年,她总趁着天未亮透,便去村后山坳里捡拾落下的板栗。那刺手的栗蓬,在晨露中格外扎人,可饥饿的滋味,更如芒在背。她小心翼翼剥开硬壳,将栗子装进粗布衣兜,温热的栗子贴着皮肤,那暖意仿佛能穿透薄薄的衣衫,直抵心窝,如寒夜中一盏微弱的灯,在胃里燃起一点暖意。
那时人们总在集体劳作中寻觅着生存的缝隙。奶奶说,秋收后,生产队会组织大家上山打栗子。她个子不高,但手脚麻利,总能将沉甸甸的栗蓬装进背篓。回家后,一家人围坐灯下剥栗蓬,那尖刺常扎破她的手指,渗出血珠。可当栗子被投入锅中,煮熟的香气弥漫开来,那点微小的疼痛便也消散在蒸腾的热气里。邻居们偶尔会送来几颗糖炒栗子,那甜香在口中弥漫,竟成了贫瘠岁月里最奢侈的甜。
转眼到了80年代,集市上,糖炒栗子摊的香气如无形的丝线,牵引着每一个路过的孩子。我至今记得,那口大铁锅在火苗上翻滚,黝黑的砂石与栗子碰撞出哗啦的声响,甜香裹着热浪扑面而来,直钻鼻孔。我踮着脚,把攒了许久的零钱递过去,摊主用粗粝的手递来一纸袋滚烫的栗子。纸袋温热,栗子烫手,我迫不及待地剥开一颗,金黄的果肉在掌心跳动,那甜糯的滋味,在舌尖上融化,仿佛整个人生都浸在糖罐里。
秦岭脚下,我随父亲去山中打栗子。父亲挥舞着长长的竹竿,敲打高处的枝桠,栗蓬如雨点般砸落,在草丛中发出沉闷的声响。我蹲在树下,用鞋底小心地碾开刺壳,取出饱满的栗子,指尖被刺得生疼,却满心欢喜。回家路上,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长,背篓里的栗子沉沉地压着肩膀,那沉甸甸的感觉,是秋天最踏实的馈赠。母亲用新收的栗子炖鸡,栗子吸饱了汤汁,软糯香甜,肉香与栗香在灶间缠绕,氤氲了整个童年。
如今,我的小侄女阿宝,生活在城市的高楼里。她只见过超市货架上洁净的袋装栗仁,对于板栗长在树上、裹着刺壳这件事,她新奇又困惑。去年深秋,我特意带她回乡下老家。在村口的老栗树下,她仰着小脸,看舅舅用竹竿敲打树枝,栗蓬噼里啪啦地掉在铺好的布单上。她远远地站着,不敢靠近那些“刺猬球”,只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。我蹲下来,用剪刀小心剥开一个,取出栗子放在她手心。她仔细端详着,仿佛捧着一颗来自远古的奇异果实。当热腾腾的栗子出锅,她学着我们的样子笨拙地剥开,将栗肉送入口中,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:“姑姑,原来新鲜的栗子,这么甜啊!”
板栗之味,早已超越了简单的食物。 它曾是一代人的救命粮,是另一代人童年里甜蜜的念想,更是如今孩子们眼中连接泥土的新奇体验。板栗的暖意,在时光的磨砺下,穿透了贫瘠、穿透了变迁,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植于血脉的乡愁。
当秋风再起,那糖炒栗子摊的香气,那山野间栗蓬坠落的声响,那灶膛里柴火炖煮的咕嘟声……无不提醒着我们,有些滋味,是土地与时光共同酿成的陈酿,是无论走多远,都萦绕在灵魂深处的温暖回响。
那暖意穿透了时空,在每一个剥开栗壳的瞬间,重新点亮我们心中对泥土的眷恋。